夜間逆旅

初讀恩田陸的《光之國度》已是許久以前的事，
因為故事總是零碎卻又彼此相關，解說成了極困難的工作。

那麼，自首章開始著墨吧。題名為《大抽屜》。

主角光紀因為同班同學背誦《百人一首》受到讚賞，而對家裡不准他這麼做感到不滿。姊姊記實子卻告誡他，炫耀自己擁有他人沒有的事物，只會惹上麻煩。(多麼切實的忠告)

作為常野一族，春田家自孩子出生時便會為他們製作書見台(讀書架)，
而他們天生長於記憶，凡是讀過的書籍，都會置入所謂【抽屜】｡

主角身懷異能的情節本身很常見，搬家，作為外來者來到小鎮，能力的覺醒，利用能力為他人解決問題。

但這樣的形容方式相當有意思，和其他奇幻故事有著風格上的區別。並不是以能力之強大和壯闊的戰鬥篇章為敘述主軸，而是描寫這群擁有出色才能卻泯然人群中的人們的日常。

除了因為配偶身分後天成為常野一族的春田家母親，光紀，記實子和父親貴世誌，都是和紀錄有關的字眼來命名｡

我想，多半和他們口中的收藏有關，是以自己作為資料庫，收納並再現(迴響)的才能｡一但收藏到一定程度，就會需要晒蠹蟲。在沉睡狀態中，整理大抽屜中收藏之物。

然，只是將文字背誦下來，是否真有其意義?

就如同孩提時代誰都對父母的教導，對書中的知識毫不懷疑，
但隨著年紀成長，對於這種單純的積累，多少會產生懷疑。

因為埋頭收藏從未經歷過迴響而迷惘的光紀，就在父母雙雙因為晒蠹蟲而沉睡的期間，頭一次迎接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光紀首次產生的迴響，跳躍過文字的層面，讀取了鄰家老爺爺彌留之際閃過腦海的一生，因而成為一對天人永隔的父子誤解冰釋的關鍵。

在事件結束，雙親也醒來後，春田一家因一封來信而動身返回常野，必須離開。

姐弟倆在結尾處的對話，為全章最動人的亮點。

分離和邂逅乃是尋常，但只要珍重對待眼前遇到的人們，
將對每個人的記憶和他們的故事收藏於體內。

如此一來，就彷彿朝夕相伴，不曾分離，自無須悲傷。
這樣一篇溫柔小品，勾勒出常野一族的雛形。

***
常野一族，有著總是在野的意思，擁有出色之才甚至異能，卻不好權柄，其足跡隱匿在史料之中，跫音何等輕微難辨｡

有幾篇由外人角度側寫，如《兩個茶碗》、《通往達摩山之路》、《信》等篇章。

《兩個茶碗》，敘述一對佳偶相遇的契機。

透過「可以給我杯水喝嗎?」這樣一句話，主角三宅篤叩開了和常野一族的【緣】。端出白水，代表該人會普通的過完一生，端出茶水，則代表這名客人擁有不凡的未來。

身懷預知之能的少女美耶子，一直以來透過為客人奉上茶碗，觀看茶水中的倒影來預言。然而，對三宅篤進行的預言，成為了最後一次。

美耶子的茶碗摔碎了，在見到三宅篤的那一瞬間。

這並非一則甜蜜的愛情故事。

兩人結為連理，彷彿冥冥之中早已有定案，雖然少了激昂，卻帶著少有的安恬。

筆調靜謐如同杯盞內，茶湯微微泛起的漣漪。
***
另外兩篇，則有著滄桑之感。

作者以數封書信體裁呈現尋訪「鶴老人」的過程。

寄信人是主角父親的舊友，信中提及青年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攀登過的白神山，乃是傳說中常野一族的聖山。據他所言，鶴老人身姿彷彿鶴一般，故被稱為鶴老人，是位踪跡橫越漫長歷史篇幅的長壽老者。

一開始會覺得不明所以，甚至內容有點乏味。為何寄信人會去尋找一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氏族?

該篇主角倉田泰彥的父親晚年寄情於常野一族傳說的原因，戀人忽然在某天和主角告別，結束這段關係的理由。主角本人又為何在山中窺見未來的幻影時，只是驚愕，繼以悲嘆?

這些謎團隨著主角對人生的自述而得到解答。

即使取得了一般人眼中的成功，午夜夢迴時內在猶虛，靈魂茫然沒有可棲的支柱。

諷刺的是，往日傲慢自信的他不是自己主動放棄，而是被所愛之人給拋下了，彷彿重蹈父親當年的失敗。

主角父親辭去了大公司的職位，繼承寺廟成為住持的舊友也一樣。

為了求證常野的傳說，和倉田泰彥身居高位的父親連絡上的他，在前半生也曾叱吒風雲。

然而在直面時間流逝的晚年，常野一族介於虛幻和現實間的存在，彷彿一則待尋找的神諭。

他們都祈求人生的解答。

在寄信人徒勞的尋找中，常野一族始終隔著層面紗似的，在他所不能及的地方。

但就在他漸生退意，再次登上山時，鶴老人卻散步偶遇般，出現在他面前。

正如辛棄疾的悟道詩所述：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看到高懸中天的明月，不知為何，我淚如泉湧。

月亮始終存在，不分晝夜。你我都抬頭望著同樣的月亮。

我任憑淚水淌落，步履未歇，平安地下山返家。

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爬這座山了。 】

因為，本來想問的，想去尋找的，都因為鶴老人的出現而得到解答。

不可思議的常野一族的確存在，鶴老人是真實的人物。

自己在尋找的生命意義，透過本是毫不相干的人得到了體現。

就如同月始終存在，鶴老人也眼看著人們走了世間一遭，又紛紛逝去。
變者乃恆常，即使感到自己在宇宙間的渺小，安然處之，亦未嘗不可。

彷彿來自親長的慰問，為他卸下了心頭重負。在那瞬間他的眼前，想必是豁然開朗｡

故事惆悵似大夢方醒，兼有鄉野奇譚的調性。

章節之間有所聯繫，相互映證使得讀者在名為傳聞的倒影裡，隱約得見常野族人模糊的身影｡

說來難以啟齒，年齡尚淺的我，離這樣的境界還很遙遠，無法用簡潔的語言道出故事精髓。

或許當我的人生走到盡頭時，就會自行了悟吧?

在此之前，且靜待。時間自然會給予我答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