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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  

前篇:雜談【光之國度——表】 

看過外部敘述的視角後,在我們想像中,常野一族彷彿桃花源裡的避秦人,知足常樂。然而他們的心性當真超然自逸,不受塵世所惑所擾嗎?

非也。常野一族會憤怒得失去理智,會悲痛,也會歡喜。

他們並不是大徹大悟的聖徒,只是一群逸脫了人類器量,稍稍擁有離地飛翔自由的變格者。

但那翅膀雖輕盈,羽翼卻尚未豐滿到能夠對抗多數形成的世界。

戰禍當前,他們的存在毫不留情的被時代的齒輪傾軋,直至看似承平的現代,仍隱隱被世界視為應被排除的異物。

他們,始終在和什麼對抗著。

***
《黑白棋》一開始並未交代背景,乍看就像是普通人的日常紀錄,然而作者卻鉅細靡遺到不自然地敘述女主角從出門開始的舉動和行事風格:

【總之,她做事總是比別人早一步,絕不落於人后,這是她工作的準則。
她的口頭禪是「我希望隨時都能早一步看清對手的全貌」。

這也可說是她的生活態度。】

【這些年來,她從未坐過露天咖啡座。不論走進何種店面,她都會選擇最靠內的座位,好一眼看清楚店內的每位客人。

隨時都得搶先出手,絕不能被別人早一步發現。】

諸如此類的線索散布在看似瑣碎的文字裡,逐步引出讓她這樣如臨大敵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女主角拜島羈子,在世間的眼光中,她是個獨自養育女兒長大的單親母親,丈夫六年前留下訊息後,就此行蹤不明。

作為下屬和上司都異常優秀,然而除此之外,無人想像得到她的生活竟似一場艱困的戰鬥。

在羈子鬆懈的瞬間,讀者的疑惑終於得到解答。

人類頭顱所在的位置被植物取代。

自意識的死角裡出現的怪誕存在,讓這章風格一轉,成為魔幻風格的恐怖故事。

當潛伏於日常的威脅露出爪牙的霎那,由於發難得毫無徵兆,讓人讀了更是膽寒。

主角一直瞞著女兒事實真相,害怕將她捲進麻煩,也由於不願承認失去丈夫的事實,而無法下決心向他人求助。

孤軍奮戰,繃緊神經警戒每一張陌生的面孔,她的壓力是我們難以想像的。

章名的「黑白棋」,指一種棋子有黑白兩面的棋戲,將對手的棋子翻轉成和自己同色,遊戲結束時,該色較多的一方獲勝。

暗示著若不是將對方『翻面』回人類形體而倖存,就是被翻面而失去人類的身分,變為和它們一樣的怪物。

在這個故事裡,彷彿用目光恫嚇,帶有強大意志的『凝視』,能夠將異形存在轉換為人類的原本樣貌,即為『翻面』。

從翻面變回原貌後當事人的行為一切正常判斷,他們似乎是被世界的意志操縱,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並無所覺。

然而,若沒有被『翻回正面』,那些出現異狀的人能否自己變回原狀?
或許在人們沒有察覺的時候,他們一起生活的親友早就不是人類的樣子了。

雖然看起來只會盯上常野一族,但想到在一般人毫無戒心的時候,這樣的變化也發生在他們身上,就讓人覺得真是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
在常野的族民身上曾經發生過很殘忍的事。

懷璧其罪,他們生來擁有不尋常的能力並非自己所願,僅僅因為這樣,就被軍方當作武器實驗材料等物品之流,彷彿他們不是應被保護的平民,不再同是人類。

(值得一提的是,書裡被捉住的常野族人中,出現了拜島和春田等姓氏,雖然驚訝,但既然有後,想必身為先祖他們應該是活下來了。)

《光之國度》之章和書同名,直切常野視角的最核心。

年代背景是二戰時期,鼓吹軍國主義的失控行為,在各地如火如荼的發生。戰爭這種事,悲慘的不只是被侵略國的犧牲,還有侵略國被徵召的人民。

民族大義的旗幟之下,多數人歡天喜地去送死,在戰火裡粉身碎骨。少數清醒的人,則遭到排擠甚至迫害。

在這樣動盪的時代,人性價值全然地被踐踏,賤若糞土。

在《通往達摩山之路》裡串過場的鶴老師,這回身為敘述的主角,以惆悵的追憶,帶我們回到幾十年前的白神山分校。

分校的學生不多,可都身懷奇異的才能,多是因為家庭和戰亂因素,被託付給鶴老師照顧的孩子。

出自常野代代演出物語與和歌的門第,口吃但文采非凡的健;
氣喘頻發,生為可以窺見未來影像的遠目一族,擁有預見之能的綾;
不聞人語只聽得見旋律,吹奏的一手好笛的岬(みさき)。

甚至於一開始個性火爆惡劣的信太郎,在和眾人和解後,也在孩子中展現出領導者的風範。孩子們蘊藏的天份在充滿靈氣的場所逐漸茁壯,分校還收留了落難的成人充作教師。

乍看一切平靜如常,戰亂的氣息被隔絕在外,然而冰冷的現實仍在陰影中悄悄襲來。


悲劇終究還是發生了。

軍方盯上白神山的分校,採取攻擊失敗後,決定以圍困斷糧的方式逼迫他們自己出來。想逃出一條生路的孩子們和教師,不是筋疲力竭而死去,就是在脫逃時逐一被亂槍殺害。

前往東京安撫族人的鶴老師,因為不在場逃過一劫。最終只剩下他,和分校被火焚後焦黑的廢墟。

一時的離開,轉眼卻成了死別。分校的孩子們對鶴老師而言既是學生也是親族,失去他們無疑是難以承受的。

讀到這一段我已經有點忍不住淚水。

並不是沒有讀過更悲慘的故事,但一切都來不及挽回,獨自被留下的結局,實在太過淒涼。

『如果當初早點回來,是否就來得及救他們?』思及鶴老師的悔恨,就感到心痛非常。

若是一味悲苦,眼看要讀不下去了,想必也就不知道後頭寫了些什麼,幸而作者還是為我們留了點念想。

離世的孩子們和鶴老師約定了遲早會回歸,聲音方在風裡散去,讓故事的結尾帶有些許寬慰的平靜。

輪迴的宗教觀,有時是一點重逢的渴望。跨越死亡,我們還會再見。

從記憶中歸來,轉眼已是戰後數十年。在山丘上持續等待的鶴老師,他是怎樣的心情?

***
時間回到現代,續章《歷史的時間》用一種童話式手法,把《光之國度》裡發生的事情,抽象表現出來。

【「沒錯。那些人偶始終都有一定的數量。它們並非有何特別之處。
身為眾多種類當中的一種,始終平凡地悄悄存在於某處。」

「他們學會了飛翔。不,不對。是它們某天突然發現自己會飛。」

「鳥兒在天空飛翔,但卻沒人會對此感到憤怒……」
記實子的聲音突然遠去。

這幕如田園畫般的風景並不持久。其他人偶開始襲擊竹人。

它們將即將升空的人偶強行扯了下來,在地上踐踏,放火焚燒。

浮在空中的人偶遭到飛石的攻擊而墜落,無處可逃的小人偶們,被襲向他們的銅人和鐵人打倒,沉入海底。

如今,這片灰色的汪洋已成了地獄受難圖。】

這章將《大抽屜》裡的春田家姊姊記實子和《黑塔》裡的亞希子聯繫上,是伏筆,也是和以回顧角度敘述前章的過場。

看似不著邊際的少女幻想,細看則暗喻著殘酷的情節,人類不會嫉妒天生就能飛翔的鳥,擁有別人沒有的事物卻會招來災厄。

歷史這黑色幽默的劇目,總是一再巡迴演出。常野一族的傷痕,也是持續發生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悲歌。

***
大多族人明白自己家族的天命,理解自己在和什麼對抗。


雖然《大抽屜》裡,春田家母親的形象模糊,並未多加著墨,但常野一族的伴侶或許是介於能力者和普通人的存在。

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拜島羈子在下屬眼中的能幹表現,應是種眼界的提升和理解自己才能的篤定。僅僅是這樣,已是出類拔萃。

隱居於市仍難以掩蓋光芒,無怪乎這支氏族一但暴露蹤跡便會讓人眼紅忌憚。

拜島羈子和三宅篤都是後天覺醒,對於常野一族,不像原生族人那樣生來便面對使命和威脅,對於自己的能力與處境僅有懵懂的概念和預感,自然會懷抱迷惑。

三宅篤只敘述了起因,拜島羈子則成為族人多年,逐漸變成『常野一族』到底是怎麼回事,至《黑白棋》之章,書頁外的我們都無法理解。

 

因此《黑塔》裡的矢田部亞希子提供了很珍貴的角度。

本是常野一族卻封印了能力的她,被強行侷限了知覺,身懷重大秘密卻對自己的存在懵懂而茫然。

黑塔熊熊燃燒的噩夢伴隨糾纏的煩惱,逐漸將她沉睡的能力喚醒。那種困惑,怕是更甚當年還未成熟的光紀。

不明白自己是誰,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只是無意義的重覆每一天。和普通人一樣,她在倦極的時候開始自我質疑,否定自身的價值。

《歷史的時間》裡,亞希子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平凡少女,在《黑塔》裡已經身心俱疲,失去了天真和可塑性,成人的她對正在發生的蛻變感到恐懼。


彙聚了各角色的故事線,《黑塔》儼然是書中其他篇章的轉乘站,《兩個茶碗》裡的三宅篤和美耶子,《大抽屜》裡的春田記實子,就連鶴老師和春田夫婦都軋了一角。

乍看,不免要感嘆緣分真是難以言明的複雜。

作者在字裡行間暗示,能力之出眾使她註定成為族人目光守望的焦點,而其他角色將會以她為中心,發生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不過,我沒有打算看續集,就留個懸念,在這邊打住吧。

***
常野物語首部曲,在《黑塔》看似告了段落。
新時代帶來的光輝已在夜的盡頭隱約生輝,黎明是否就要到來?

但還記得嗎?那個約定。

【究竟已有多長的時間,幾乎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
前不久他驀然想到此事,試著屈指一數,這才發現他擔任教職已有兩百多年之久。

不過,他從未忘卻昔日那個分校里的老師和孩子們。
開學典禮就快到了。每當春天來臨,鶴老師便會像這樣獨自在山丘上佇立。

他在等待。因為他們今年一定會回來。】

到底歸人會是誰呢? 終章的《駛出國道》像是作者含笑,悄聲問道。

男主角川添律和女主角田村美咲皆是音樂家,兩人都擁有相當的音樂造詣,美咲(みさき)擅奏長笛,律的專精則是大提琴。

同樣為學習古典樂離鄉背井,美咲和律在異國相遇,從陌生到共有著理想,至今雖各自發展,依舊對彼此抱持著好感。

故事的開頭,是前往律故鄉的路程,美咲受律的邀請,將要和他一起在族裡的集會上演奏古典樂。清新的山景之中,不時穿插兩人初識時的回憶。(哎喲,確定不是帶喜歡的女孩子回家見家長?)

和《兩個茶碗》裡所謂預感不同(也算是浪漫,但是宛若高人玄之又玄哪),是個相當像樣,平凡但不平淡的愛情故事。

 

【「哎呀,這麼晚才來,真的很抱歉。因為剛才迷路了。」阿律搔著頭說道。

一旁的美咲調皮地抬頭望著阿律,臉上笑靨如花。「是啊,繞了不少遠路呢。」】


繞了不少遠路,是調侃上山的路途中,律藉口迷路,為爭取時間特意繞了遠路的事。兩人的關係也從知己以上,情人未滿,晉級為互許將來的一對小倆口。

然而這句話,還有著另一層意義。

繞了遠路,迷失在途中,終究是到達了目的地。彷彿一塊遺落的拼圖,歸回原位那樣理所當然。


儘管不復舊容顏,晶瑩的月夜下,於鮮血與慟哭裡離去的旅人,終在鶴老師喜極的淚水和族人的歡聲中,悄悄地落腳故土。

***
補遺:

《除草》之謎。

和《黑白棋》頗相似,又不太確定該如何歸類的章節,訪談紀錄的體裁,呈現都市傳說風格。

主角和一名自稱從事『除草』工作的男子約了見面,發現所謂的『雜草』,和他想像得很不一樣。

起初以為對方是在糊弄他,主角卻在親眼見識可怕的光景後感到震驚。

真正嚴重的問題,不是突然就浮出檯面的。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如果說現代人類自以為能夠支配世界,心生傲慢而恣意妄為,那雜草就是一種對這樣的舉動進行反彈的力量。

並非以大災難的形式毀滅,而是一點點從日常加以吞噬。生長在你我忽略的地方,逐漸蔓延到人類身上。

面上生滿雜草的人類,是否和《黑白棋》裡頭的怪物有關?
兩者的恐怖元素太過相似,讓我忍不住大膽的猜測。

不過看來這只是我的想像,並無根據。

作者不直接交代那些除草的人是否和常野的族民有關連,這一章放在《光之國度》一書裡格外的引人疑竇,充滿想像空間。

雜草就如同世界的陰影,哪怕一開始只是尚淺的禍根,若放任不管,就會逐步惡化,最終再也無力回天。

知道了這樣的事情,要如何安心地回歸自己的日常? 也難怪主角要膽顫心驚,滿懷不安。

【「好好睜大眼睛,將耳朵掏乾淨,不要忽略眼前任何一處角落發生的事。這麼一來,你的背後就不會長出草來。

身上沒長草的人,會清除長在這世上的草。」】

給予了主角忠告,留下萬花筒後,男子就此消失在街道上。主角自萬花筒讓人目眩的美移開視線時,世界彷彿又恢復了見過雜草之前的樣貌。

《除草》頗類警世的寓言,餘韻卻不全然絕望。

憑一己之力,無法將所有看不慣的事情改變。

因此故事裡,除草的男子會隨身攜帶一個萬花筒,在工作了一天看了太多『雜草』後,讓自己轉換心情。

作為人類,活在世間自然須時時警醒自己,但切莫忘記,這個世界雖有著泥濘似的黑暗,抬頭時,卻也能窺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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