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決定多讀點書,某日我在圖書館架上摸出了小仲馬的茶花女。
小學時我是瞥過這本書的書背,但一次也沒翻過。
那時我絕無法從這帶些清純氣息的書名聯想到女主角交際花(又名高級妓女)的身份。
實際上,瑪格麗特這姑娘的確是有著和這標題相襯的性靈。
若小學時急匆匆地讀了,恐怕也無法意會故事的意旨,大概光看那些隱晦的性描寫就很夠我忙著大驚小怪,沒見識的腦子裡只剩下對華麗文字的敬畏了。少女時期對經典的招牌已是不屑一顧,成年後才又慢慢拾起耐心。所以名著不用急著塞給年輕的孩子,既然是歷久不衰的經典,什麼時候想看了再去看便足矣。咳,離題了。
文字是很靈動的。然而我浪費了多數時間,不下十次的詛咒亞芒.都華勒。起初看他在瑪格麗特死後懊悔得病體支離的模樣,還疑心這樣深情的男子怎會讓她在死前的日記裡寫出「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終愛我的證據外,我似乎覺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一天,我在你眼中也就會顯得越加崇高」這樣淒涼的自我安慰?
越是單純的姑娘,你要得到她的愛就是容易,「贏得一顆沒有談過戀愛的心,這就等於進入一個沒有設防的城市。」然而妓女,她們知曉一切男人用來討好,用來贏得女子芳心的伎倆,她們的心防如同要塞的鐵壁,要讓她們動情,似是不可能的。瑪格麗特是特別倔強的,或許吸引了亞芒的正是她享受著繁華卻並不那麼快樂,疏離含憂的姿態。病中的瑪格麗特如一枝被剪下,日漸枯萎的花,讓他憐惜。
亞芒是個笨拙但純真的男人,而瑪格麗特的心還未完全化作一塊冷硬的石頭。她的情感只是像冬日的種子一樣沉睡了,蒙雨露滋潤便會重新活過來,袒露出她藏在心底的赤誠和柔情。他率直的愛慕打動了瑪格麗特。但他同時又是看輕了她的,從他倆相愛之初就不乏因為嫉妒而發生的試探和羞辱。
理智上我能夠理解,然而情感上,當我讀到亞芒.都華勒這混蛋用怎樣惡毒的嘴臉去羞辱自己愛過的女人,我簡直是怒火中燒。瑪格麗特最後一次作為戀人和他歡愛的翌日,他為了羞辱她,竟拋下一筆錢,表示「這是和你過夜我應付的費用」便揚長而去。要知道瑪格麗特和他在一起時,從來沒有收過半點好處,就怕這會使他們的關係變質。
亞芒此舉非但玷污了他倆的愛,更是對付出真情的瑪格麗特最大的打擊。
無知固然是他誤解的原因,但無法成為被寬恕的理由,連帶他父親,那個要求瑪格麗特放過他兒子的老稅務官,我也是憎惡的。我想這樣強烈的憤慨大概是由於亞芒和我一位絕交的朋友相似之處。我承認他們有善良體貼的時候,在他們同你要好的時候。然而他們多疑且又倨傲,時不時要考驗你,絕裂時為了保全自己的自尊更是表現得比任何仇敵都要殘酷,和他們來往有時竟不如結交他們瞧不起的那些人呢。
或許一名曾經賣笑的女子,逢場作戲久了,真心的為誰而笑時,也就不受人信任了。她愛的人還要反過來質疑她的忠貞,這正是瑪格麗特的難堪之處。作者透過敘述者說:「你們同情從未見過陽光的盲人,同情從未聆聽到大自然和諧之音的聾子,也同情從來未能表達心聲的啞巴;而你們卻在廉恥的虛假藉口下,不肯同情令不幸的女人發瘋的這種心竅的盲、靈魂的聾和意識的啞,須知正是由於這些障礙,她們才處於無奈之中,看不到善,聽不到上帝的聲音,也講不出愛與信仰的純潔話語。」
若要為亞芒在戀情裡無措的苦楚辯護,瑪格麗特生前,又有誰相信她貞烈的本心?
我雖沉默不語,大腦裡卻一刻不停歇的沸騰著對這男人的斥駡。怒氣充滿胸臆,儘管很想把書甩在地下,然而我畢竟是在圖書館裡讀一本藏書,只得忍耐著繼續翻動書頁,設法讓自己冷靜。
從回憶的角度,我已經知道瑪格麗特是怎樣孤單的離開人世,飽受債主的剝削欺淩,身邊沒有最愛的人——她心中當然明白他是恨著她的。她就這麼在病痛裡日漸衰弱,抑鬱而終。耽溺於幸福中不顧後果是簡單的,長久忍受痛苦卻非常人心志所能為。瑪格麗特並沒有為愛情昏了頭。我自己也清楚,她是明白了一切後果仍義無反顧去做這些。只是我仍為這樣的女子受到惡待而不平。
我不願意稱她的慈悲為愚蠢的同情心氾濫,因為稍早前瑪格麗特才向讀者證明過,將她厭煩的主雇們指使得團團轉時,她是如何機敏且不厚道。這樣的女子竟然會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去維護一些乍看不值得原諒的人,愛情使她寬容,使她忍辱負重,消弭了以往她的聰明帶來的偏見。
這名曾經冷漠的女子在愛情裡受苦反倒被磨礪出更動人的光輝。
若非這樣的她,也不會令讀者如此傾心和憐惜了。
那麼我們這些旁觀者,是否也該尊重她的選擇?
瑪格麗特的自述使我真正超脫膚淺的憐憫去認識這名女子,我不甘心的是,這連帶使我寬恕了她敬愛的人們。哪怕原先他們在我眼中是萬死不足惜的惡黨,此刻也是無罪之身了。一個是驕傲但真心為兒女煩惱的老父親,一個是絕望地愛著離開自己的情人以至於犯錯的年輕男子,而他之後是多麼悔恨啊。
我終於能摒除怒火的蒙蔽,客觀去看待這兩位可悲的男人,然而我並不喜歡。無人該完全承擔起這齣悲劇的責任,也就沒有事物能沖淡瑪格麗特的自我犧牲帶給我的震撼和慟惜。(或許正是這部作品真正的精髓,意在稱頌悲憫女主角崇高的靈魂,而非責備男主角的愚昧)
這時文字簡直不是細膩而是尖銳了,狠狠劃過靈魂鮮血淋漓,大抵越深的文學便是越能傷人的利刃。然而傷處又溫和的收了口,拭去血污,單單留下未凋的茶花般高潔的意象。讀完後很長一段時間,心頭的幻痛使我疑心還在淌血。另一個後遺症是瘋狂洗腦的翻譯腔——我感覺這之後我都沒法好好說話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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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為慕夏所繪的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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