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逆旅

多次聽母親抱怨過，她的手不容易留繭，很容易就磨破皮，
細嫩的像是一輩子從沒吃過苦頭。

我一直挺羨慕她那樣的手。

因為姑娘我不過是寫寫字畫畫圖，偶爾洗個碗晾個衣服，
也沒幹什麼重活，手就長了一層薄繭，摸上去略微粗糙，
縫鈕扣時針扎指頭還不一定會流血。(除非是我下定決心真的要榨出幾滴血來)

母親的手嫩的嬰兒皮膚一樣，所謂奶油桂花手。
聽名字彷彿高級點心，香甜柔軟可以咬上一口。

可她的確是扎扎實實的打拼了大半輩子，
從年輕時半工半讀到現在坐辦公室，那雙手還是不得閒。

身為職業婦女兩頭忙，公司裡沒有代為打雜的，業務員還得兼做雜務，
把大量強力磁鐵樣品拆開分裝可是耐力和腕力的大考驗。

回到家，修水管換燈泡洗碗搬重物，
爸爸出門不在時什麼東西壞了，也不需要上演孤兒寡母悲情劇碼。

手如柔荑，真的是纖細到柔若無骨。

可是，想仗著比她強壯，和她玩握手震懾這招?
我會微笑著祝福你無事，請小心你的手指。

搞不好復元之後會練成鐵砂掌也說不定。
俗話說打斷手骨顛倒勇嘛。

(再次懷疑她一定是把力量值都點在手上了)

***

關於手，可以談的再多，最終還是會繞到那個人身上。
因為使死的名詞有意義的，永遠是某個人的存在。

母親手如其人。
表面溫煦，內在卻凌厲果斷。

她幾乎不曾搧我們巴掌，
不會一上來就問答無用兩個耳光打下去先，
也不會尖著嗓子罵些難聽話人前羞辱小孩。

可她的確是個狠人。

比那些打的時候兇惡，孩子一哭又什麼都好好好的媽媽要狠太多了。

眼神極冷，音調平淡裡是一觸即發的危機感。
(現在想想，我大怒時和母親簡直一個樣，
也許是無意識地在模仿她吧。)

如果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任孩子哭的淚漣漣也絕不鬆口。

不給的東西，哭鬧了還是不給，
再哭就要打，聰明點就知道要閉嘴了。

我想我自己是絕沒辦法做到的。

你看，從小被修理到大都不會記恨，剛打完幾小時又黏上去媽媽長媽媽短，
雖然脾氣很壞，本質還是個開朗又健忘的小孩，
一不小心就原諒了那也是無可奈何。

當時三十四五的母親脾氣正悍烈，
只要我功課不肯寫，臉色立刻就黑下來，警告我不要沒事討皮痛。

不是粗木棍，只有外皮紅腫絕不傷筋動骨，
可是竹枝抽起來真的會疼到唉爸叫媽(請爸爸救駕請媽媽住手。

印象深刻的是，有回功課出了類似數獨的東西，
想想，小學二年級耶，學校真是喪心病狂。

討厭數學的我立刻就不幹了，吵著要洗澡睡覺。

被修理了一頓後自然服服貼貼，不鬧是不鬧了----
只是整個人進入消極怠工狀態。

母親也不再發怒，只是冷冷的說:
「把你和我鬧的時間拿來寫，你的功課應該早就做完了。
現在已經三點，你努力一點，還來的及在上學前睡覺。」

聽到這句話，還在拼死掙扎的我心防立刻就崩潰了。

一邊抽噎一邊算。
擺在電視櫃上的鬧鐘指針滴答作響，滴到嘴唇上的眼淚舔起來鹹鹹的。

等到一切苦難都宣告完結，小孩不用鬧了，媽媽不用兇了，
母親才露出一點笑容:「你想寫還是寫的完嘛。」

而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喊:
「都三點半了來不及睡覺了啦!」

這時，母親悠悠說道:「我騙你的。」

我騙你的我騙你的我騙你的...

拿了鬧鐘給我看，真的，
是十二點半，指針還在走，不是鐘停了。

當場眼淚還掛在睫毛上，控訴的眼神是憤怒的，嘴角卻一不小心翹了起來，
簡直是交感神經大錯亂。

為了讓牛脾氣的女兒乖乖把功課寫完，
詐欺脅迫樣樣來，母親這個良家婦女當得一點也不溫良。

每次看範本作文裡形容母親的手是蒼老粗糙的，母親是溫柔婉約的，
我都在心裡直嘀咕:關起門修理猴死囝仔，當然人前可以溫柔婉約。

寫的人一定是怕上繳作文後會吃上竹筍炒肉絲。

***
有時和她比手的size，我的手要小了一圈，
彷彿還是手牽手回家時握著媽媽一根手指的小孩子，
母親做了那麼多事的手卻嫩的好似她才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母親的DIY天賦一定是點滿的，
奇思妙想，想到就能動手做。

隨便露一手，都甩我不只一條大街，
公里不夠看，應該以光年計。

手巧不是腦袋靈活就好。
上意不下達，手就好似打了結。

弟弟在這一點上比我繼承了更多母親的天分。
用紙板牙籤和膠水自己做動畫裡的微縮道具，機關還能動。

高二時一次突發奇想，想做不織布的杯子蛋糕送給學姊當畢業禮物。
想得很美，光是細節就讓我興奮到半夜睡不著，恨不得立刻動手。
隔天放學後買裝飾用的緞帶蕾絲時，心情一整個粉紅少女。

真正動手，唉呀，害啊，
針腳粗如縫布袋，還不小心選錯線，用了亮到刺眼的純白棉線。

米色香草口味的布上看不出來，
縫到褐色的布就立刻穿幫，藏不住歪七扭八的縫線。

當然過程是很享受，可惜多巴胺帶來的飄飄然感消退之後，
仔細端詳成品立刻讓我有埋進枕頭當鴕鳥的衝動。

真的人比人氣死人。
雖然學姊是笑著收下的。

千里送鵝毛嘛。只能安慰自己心意最重要。

天靈靈，地靈靈，
深藏不露的奶油桂花手啊。

請分給我這雙笨拙的娃娃手多一點的靈巧吧。(笑